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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下面

2020-03-06 11:49:31 | 来源: 中廉在线

每个人都是一颗星, 都有着不同的运行轨迹。星们的轨迹有时交错,有时平行。两颗星相遇的时候,因为彼此的引力,也许会相互吸引,逐渐改变轨迹同步前行。还也许会因为各种各种的偶然,彼此抛的远,远到不再相遇。

二零一四年,我参加了内蒙锡林郭勒盟乌拉盖开发区组织的一次乌拉盖河溯源徒步活动,七天二百一十公里的行程,由草原腹地一直走到大兴安岭,六月的草原正美。行程的艰苦自不必言,同行的驴友在几天的旅途中也渐渐熟悉。最后一天的营地是宝格达山,一个坐在大兴安岭山顶的小镇,组委会因为是活动完满成功,晚宴提供了酒水。同行的朋友有的酒量甚好,端着杯子逐桌敬酒,旁边的一位老哥,酒到必干,到了晚上,发现这个老哥居然和我分配到了一个房间。洗濯完毕,老哥还在自斟自饮。酒后多言,基本规律。但是这位老哥却慢条斯理,先是问我是否讨厌酒味,酒,我也好,但是量窄。看他饮性正豪,不免动了心思,烟酒不分家,假意推辞一番,也接过酒杯,出去买了些干果一类的酒肴,俩人推杯换盏起来。三言两语,就谈到这个小镇来了。我半开玩笑地说起刚才卖店的女孩子,一双黑眼睛毫不造作,没有城市里女孩子惯有的矜持。老哥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能不能听一个故事。长夜漫漫,有故事下酒当然好。

月亮正好,山风一点点的带来草间的虫鸣……

我这故事其实也是俗套的很,相信很多人或多或少的都有类似的际遇,受伤和伤人的程度与人的敏感与否,大约略成正比,实在没有什么奇货可居或出人意表的可能——一个关于情感与时空相互交融的俗套。故事发生的时间不说了,况且时间精确与否,和故事本身没有很大的联系。只记得当时我二十来岁,当然的血气方刚,还有那个年纪都应该有的情绪和冲动。

第一次吻女孩子,是我二十三岁的那年早春的深夜,同她道别的时候。我只记得她当时似乎在哭,因为她的柔弱的肩在我胸前微微颤栗,她的头俯得低低的,我看不到她的脸。我试图安慰她,但是自己更加手足无措。当她在我耳边呢喃着‘永远’的时候,她的鼻尖触在我的面庞,凉凉的。

所以我一直恨誓言。

带我离开城市远行的火车是趟夜间车,拥挤不堪。隔着双层的车窗玻璃,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窗上的水气和朦胧的泪眼,让她的形象模糊,但却是我一生最清晰的记忆。

我所学的专业是民用通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国北部的通讯手段还没有全部进入光纤时代,连接在城市之间的大多是那种涂满柏油的木头线杆和一弯一弯的架空线缆,和贝尔先生刚刚发明电话时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刚刚踏入社会的我不谙世故,被分配到本地邮政局的人事漩涡中沉沉浮浮,毕业半年后最终落了这样的下场——被派遣到一个边远的小镇邮电所挂职锻炼,名义上是副所长,其实是明升暗降,也就是变相的发配。

我没有过旅行的经验,更不必提到自己照顾自己,连这个倒霉的民用通讯也是在本地大专读的,加上与初恋爱人分别,此行的凄楚可想而知。

生长在中原黄土地上的人不可能理解塞外绿色草原的辽阔。

如果把北京市当做基点,在八十年代的一比三百五十万的地图上,用手指一直向正北移去,穿过燕山山脉和努尔虎山脉,越过浩瀚的浑善达克沙地,在寻寻觅觅良久之后,你会在一条细若牛毛的三级公路的末梢上,找到一个小点儿,形若句号,一个绕口的少数民族的称谓,那就是我的故事发生地。

自助旅游与户外运动尚未成为时尚的年代,你会在这世外桃源或可称为蛮荒之地,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却注定成为回忆的景色。

沿着一条几乎被风吹得要飘走的土黄色砂石公路(不要轻视这条路,它是大名鼎鼎的中蒙边防公路,担负着防卫国家安全的神圣使命),稀稀落落的摆着几栋土坯垒墙、曲木为椽、苇芭覆顶,勉强可以称为房屋的东西,房屋的周围都没有院墙。山风吹了野草的种子到房顶,于是房顶上也长满野草,绿茸茸的毛绒绒的倒也不很难看。房屋的周围,是被马匹,请注意是马匹而不是车辆,踩得寸草不生、一片浅碟样的焦黄的沙砾,面积大小根据房屋的用途略有分别。

最大一片的沙砾当中是本地的供销社,沙地上有积着雨水的浅坑和散乱的马粪,斑驳的蓝漆木门,门边角磨得木纹毕现;门前有两根碗口粗细、一人来高的山榆木桩子,上面的枝桠还在,不过都截短了,粗若手臂。桩子与枝桠被马缰绳磨得油亮,桩子的下面有斜行的凿痕,是饥饿无聊的马儿们的门牙的杰作。沙地的周围横七竖八的胡乱丢了些酒瓶,是当地牧人的杰作。高粱酒是当地的第一精神与物质需求,也是马们无端挨饿的原因,因为这里的牧人总是不醉无归的。

和供销社的沙地相临的是羊毛收购点,有石砌的站台,后面有高大宽敞、四面透风的库房。

羊毛仓库背面的山坡上,有全镇唯一的纯水泥建筑;一个深三尺、直径三丈的药浴池。一前一后有两个扇形的出入口,入口小且深,出口宽而平。羊们每年秋天将在这里洗一年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澡,因为总有些体弱的羊会在大雪封山前被提前‘处理’。每逢这个“浴羊节”的时候,镇上一扫平日的冷清,惊天动地的羊咩声此起彼伏,潮水样的羊群流来淌去。给镇的上空平添了一层浓厚的羊骚气,常常搞得供销社白酒脱销。

每个房子的阳面总被一条或几条狗占为领地,狗们或黑或黄,黄和黑得都不十分纯粹,夹着尾巴逡巡,徒劳地寻找想象中的食物。当过往汽车扬着黄尘急驰而过的时候,这些平时被人呼来喝去的“游民”,一反常态地勇猛追咬,半是示威半是取乐,因为这种以轮做脚的牲畜实在是太少见了。但是没有听说哪条狗,敢胆大妄为追咬过往牧民的,因为它们都怕马棒。(马棒 藤制 长约三尺 粗偌手腕 铁头箍 有弹性 牧民多用于打狼 尤其是蜷缩在马肚下的狡狼)

这个勉强称为镇的周围,是广袤的原始草原,春天一片嫩绿、夏天繁花似锦,秋天满眼金黄、冬天则是银装素裹。太阳每天从东方的远山中爬出,毫不吝啬地把光辉撒在起伏的原野上,傍晚再庄严地缓缓坠到西边淡青色的地平线下。

因为地处高原的缘故罢,这里夏日的阳光无比强烈,湛蓝的天空能让人一直眺望到天堂。冬天的风粗犷有力,西伯利亚的寒流毫无例外地总是优先照顾这里。间或飞来的云朵,总能飘下雨水或雪花,当然是根据季节而定。有了阳光与雨露,地上理所当然的有着生长茂盛的牧场与水量充沛的泡子和泉眼,养育着成群的牛羊,还有放牧畜群的牧人。牧人们住在蒙古包或土坯房里,一个个相隔远远地分布在每座山坡的东南面,远到连人喊马嘶的声音都听不到。你若想同你的邻人交谈的话,你可以站在山顶,用手臂缓缓地划个大圈儿。如果他望见了,就会策马过来,同你分享马褡裢里的烈酒,可以一同享受阳光和山风,倚在草丛里,等太阳变成金黄色的时候,分别跳上自己的坐骑,再赶上羊群回各自的家。

天蒙蒙亮时,我被那夜行火车带到一处陌生的市镇。按照几个热心人的指点再换到一台黄白相间的长途汽车上,挤在乡亲们和他们的大包小裹之间,一路晃呀晃地终于来到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句点上,已经是下午的三点时分,太阳也被严寒冻得收缩了光芒,有气无力照亮天空。

下了车,眼前的景象远不如我刚才描述的那般可爱;前几天的暴风雪覆盖了所有地面上的东西,我看到的是蛮荒如月球表面,不,应该是杰克.伦敦笔下的印地安人与西部淘金者游荡的北美苔原,雪舌长长拖出——一片白到寂寞的雪原。

黄白相间的车喷着白气开走了,扬起漫天的雪沙,一群瘦狼一样的狗狂吠着追开去。还没等我看清自己的所在,那群恶鬼又掉头向我扑来。我逃,却吓得迈不开步,狗们把我和我的行李围在当中,一个个做势欲扑,却又不靠近到我半米之内,颇像一柄以我为柄的伞。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我的救星到了,一阵踢打与喝骂后,狗们四散奔逃。

我的救星是个高大敦实的男人,络腮胡子,花白头发,没戴帽子光着头顶,喷着酒气:“来了”?我没有别的可以回答,只有咕哝着:来了。他当仁不让地掮起我的家当,迈步向那堆房子最末的一堆走去,齐膝的毡靴踩得积雪吱吱作响。我亦步亦趋地紧紧跟上,那些狗灰溜溜地跟在我们后面晃尾巴。

走近小屋的时候,我看见檐下挂的木牌,白地黑字赫然写着“XXXX苏木邮政代办所”,那绕口的名字就是我介绍信上的全称,猜这掮行李的人就是我的上司“老许”了,回想起在市邮电局那些日子里挨得种种暗算,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屋里比外面低了好大一步,一股热哄哄的羊膻气和酒气扑面而来。

眼睛适应了昏暗后,大致看清了室内的全貌;一台交换机坐在西墙,样子很熟悉,因为在学校里学的就是这个。屋子当中是两个摆在一起的三屉桌,桌上胡乱摊着些笔和本子,和一个大大的水果罐头瓶,里面褐色的液体大概是红茶。一张木制长凳放在桌前,桌的一左一右各有一把靠背椅。东墙当中开了个门洞,没见门,门楣上挂了个军绿色的棉门帘。

老许从棉门帘后钻出来,很自来熟地拉我的胳膊。

“来,进屋来,上炕暖和。”

门帘后面别有洞天;一丈见方的小屋,当中一个铸铁炉,炉火正旺,炉上座个头号铝锅,锅里煮了些肉骨头,肉香扑鼻。一盘土炕砌在南面,炕上盘腿坐了四五个七长八短的三山五岳人,围着个红漆炕桌,桌上杯盘狼藉。

“上炕,炕上暖和。”老许很热情,炕上的几个也很热情。

我拙手笨脚地脱鞋上炕,炕上的几个纷纷挪动屁股,把炕头让给我,我还盘不上腿,就半跪半坐倚着。

老许也挤巴挤巴爬上炕,坐在我边上开始介绍。原来这些人是这个苏木,也就是镇上的‘苏木达’(镇长)、供销社主任、羊毛站长、派出所长等等……老许的话:这片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特意来给你接风啦!

我有点儿懵门儿,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肯屈尊替我接风,可真是个玩笑。可老许的样子却看不出玩笑的意思。

身子暖过来了,脱去外套。衣领上有一根细细柔柔的头发,那是她的长发。一昼夜未过,她的吻的甜味仿佛还在唇上,人却已经相隔千里了……

“来!喝酒!”老许热情地张罗。

“这里都是蒙古族,咱哥俩儿就入乡随俗”,老许递过个白瓷蓝道的杯子,“来,先来碗下马酒!”

我并不知道‘下马酒’是什么意思,猜想必是我得先喝完这杯足有一两半的白酒才行。我从不喝白酒,当然觉得他在故意为难我,想给我来个下马威。心一横,反正都发配到这儿来了,再贬还能到哪儿去!

我接过杯,把酒全倒进嘴里。一股辣气直冲鼻子,一条火线沿着食道一直到胃囊,一股脑的热起来。

“好!”他们一起喊了声。

“吃肉!”派出所长用筷子叉了一大块儿送到我面前,“老许,唔,特意给你留的,不许我动,尝尝。”所长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

这大块儿羊肉,而且是块儿尾巴尖,奶黄色的半透明,几乎全是脂肪。

“吃吧,吃它喝酒不伤胃。”供销社主任看我面有难色,给我讲解:“蒙古人的礼节么,肥羊尾要给尊贵的客人……”

我小心翼翼地挟起来,猜疑地送到嘴里,囫囵吞下。

酒意上涌,我冻了一天的脸开始像个冻柿子似的滴滴答答地开化,不停的擤鼻涕。

推杯换盏,炕上的几个‘头面人物’轮番敬酒。没次序没规律,好像是年纪大的先,之说好像,因为他们全是一般的或宽或窄的紫红脸膛,或长或短的杂乱胡须,却个个身体健硕,没法儿判断年龄。跟市局的领导很有分别,没人打官腔,说的都是人话。

喝过几杯后,我的额头上见了汗,出乎意料的没有醉倒。

最后轮到最年轻的派出所长开始张罗,他把我的杯子倒满,端在自己的右手,左右手平伸向我,好像举着象征中的‘哈达’,开始唱起来,声音浑厚,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下落;我听不懂蒙语,隐约知道他在唱祝酒歌,是祝福我的意思。连忙半跪起身,接过酒杯喝下。所长停口不唱,接过我的杯子,斟满酒,接着唱他的歌。我不明就里,等他唱过几句,又接过杯子喝下。他就再接过杯子、再斟酒、再唱。老许拉我一把,“老弟,等他唱完再喝……”

所长的祝酒歌唱得真长啊。刚刚喝的两杯酒在我的胃里逐渐上行,直直地窜进后脑海,我的后脑勺逐渐沉重起来。他终于唱完了祝酒歌,双手捧杯送到我面前,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尽量平稳地把空杯放下,却不提防眼前的张张笑脸忽然全变成了双影儿,我歉意的笑了下,试图说句感谢的话,没等话出口,就此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阳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

房间里已经打扫干净,我和衣躺在被里。红漆炕桌侧立在墙边,一缕阳光映在桌面,桌面上画的喜鹊噪梅,活泼泼的呼之欲出。门外传来牛群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一个又一个暗影越过窗子,沉重的脚步震撼得窗扇格格抖动。然后又有牧人的吆喝和鞭声。良久,悠长的牧歌逐渐远去了,四周又恢复了平静,阳光长高了些,照亮墙上挂的绿色的大衣,看到熟悉的邮电标识,我终于想起这将是我今天到今年末,一年内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一个地处蛮荒的牧场。

我的外套盖在被子上,那根长发居然还嵌在衣领上,柔柔的在阳光中泽泽发光。我蜷缩在被里,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弄得脸颊痒痒耳边凉凉的。

我爬起身,胡乱的擦了擦脸,钻到屋外。

昨天的冰天雪地今天有了新的变化,阳坡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露出大片大片褐色的土壤,在阳光的照耀下飘浮着蒸汽,潺潺的融水在雪面下流淌,逐渐汇成溪流,再流进小河,空气中充满湿冷的水气。

昨天曾经追咬我的狗们三三两两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逡巡到我面前,晃着尾巴。

“给它们几块儿骨头,这帮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就认识你是这苏木上的人了”。老许从屋后转过来,手里端个柳条大筐,里面满是晾干的牛粪。

我跟在他身后进屋,他把柳筐放下,抓块儿牛粪饼塞进炉膛,很随意地在裤腿上蹭蹭手。我按照他的指示,端了盆昨夜吃剩的骨头去打发门口的‘地头蛇’。

狗们蜂拥而上,各自抢了块儿跑到僻静的地方慢慢享用。

派出所长开了台绿帆布顶的北京吉普从门前过,看到我拉开窗打招呼:“哈哈,老弟起来啦,好酒量,好朋友……”说完,破车的消音器一阵轰鸣,翻过山坡不见了。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热乎乎的。

吃得快的狗意犹未尽地踱回来,看着肉盆摇尾巴。我弯腰拍拍离我最近的黄狗,手还没碰上它的头,它一反刚才的媚态,一个俯身昂头,尾巴僵直,嘴角抽搐,露出白森森的牙,喉咙发出呼呼的恐吓声。吓得我赶紧缩手,抓起盆里剩下的骨头,远远地掷出去,这个凶神恶煞转身急追,在骨头尚在空中的时候高高跃起,一口接住骨头,从容落地,在群狗的追逐下没了影儿。

回到里屋,老许正在煮挂面。我看看锅里翻滚的面汤,心中盘算他下面条的时候洗没洗他刚抓过牛粪的手。

吃面,沏茶。老许给我交代每天的工作,无非是些检修保养定期汇报的琐事。说完公事,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老许喝茶的吸溜声。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每天真正工作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我一下子就认识了镇上所有的人,连两天一趟的班车司机看见我都会按下喇叭打招呼。狗们见我走过,都趴在原地不动,左右晃晃尾巴表示敬意。

偶尔,瞟着老许没在,我就乘机占公家的便宜,给她打电话。老旧的线路很糟糕,常常听不清,提高嗓门说喁喁情话很不相宜,有一次竟然有接线员在中间帮腔传话,几次后就兴趣索然,改为写信,虽然几个星期才能接到一封,但是信有信的优势,无聊的时候翻翻旧信,也可以聊解相思之苦,也是望梅止渴的意思。

不知不觉,春天到了。

几场暖风吹走了阴坡的积雪,坡底的溪流愈发的活泼,丁冬声不绝于耳;溪畔的山榆木吐出毛绒绒的嫩芽,灰中泛绿缀满枝头;阳坡隐隐呈出豆青色,走近看还是衰草的枯黄,真正的‘草色遥看’;草原百灵们追逐翻飞,春情发动的雄鸟围着自己的情人大献殷勤,同时赶走旁边蠢蠢欲动的情敌,给草原增加了些许生机。阳光明显强了,暖洋洋地罩在头顶,让人昏昏欲睡。偶尔飘来的云朵投下巨大的阴影,一下子冷飕飕的又把人送回到冬天。

春天总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像孩子初萌乳牙,心里总是痒痒的,像有种期待,却又不知道期待何事。

老许回市里开会,邮政代办所里空落落的。我干完每天的例行公事,闲着没事就去草原上闲逛。牧民们忙着接羔,苏木里的干部全都下去蹲点儿了,没有汉人的镇里也就暂时没有了邮电业务。曾经恐吓过我的黄狗,已经成了我的朋友,它陪我四处乱走,圈子越走越大。

镇的东北有座小山,一面坡度平缓,像条优美的抛物线,一面是陡峭的断崖,乱石嶙峋,一条小河在断崖下蜿蜒流过。

有时,我和黄狗就坐在小山顶上,看山下镇里的景致,还有边防公路飘渺地伸向高原尽头。太阳定在天顶,大地唱片一样缓缓旋转。黄狗伸着舌头,半眯着眼,春风吹动它颈上黑色的鬣毛。崖壁上偶尔有石块滚落,掉在小河里,发出悦耳的水声。

那河长年累月地啃着山崖,已经流了千万年,细小的水流看似柔弱,却把巨大的山削去了小半。若干年前,地球上没有一切生灵的时候,这河就在流;山上山下的草木枯荣,从原始的菌类到蕨类再到裸籽到被籽植物,这河还在流;巨大的披毛犀来喝过水,纤巧的蜥蜴也来喝过水;原始人在山洞里生起第一堆篝火的时候,这河水已经把小山冲出了缺口;秦始皇征发民夫修葺他的坟墓的时候,河水在静静地流;蒙古铁骑踏遍欧亚时,不知道成吉思汗麾下的骑兵,能否想起家乡的这条小河;日升月落,山下有了这个小镇,河水在流;到了某天,人类用核弹毁灭自己星球的时候,我想这河还会依然在流,还会有石块偶尔从崖壁上滚落,溅出小小的水花……

听着风声和水声,心里胡乱玩味些粗浅的哲理,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我和黄狗昏昏欲睡。

一个星期后,老许回来了。小屋里自然又是一场欢宴,这次我没有提前醉倒,成功地坚持到列位高朋踉踉跄跄地迈着醉步回各自的住所。收拾好残局,老许从包里掏出个相机,当时很珍贵的双单反海鸥120,还有一叠油印的文件。我原来的股长大人成功地将我逐出他的办公室,又在所谓的领导班子上建议我兼职团委的宣传工作。党和傀儡的团委就顺水推舟缺席任命我当着个‘宣传干事’,管着台相机和我本人。这个官衔就我来看,无非就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意思。

不过有了相机的日子好过了很多,我整天端着它东奔西走,山石牛草无所不拍,苦了老许,困在代办所里寸步难行。小镇没有照相馆,我和我的相机有了新的任务,顺便把苏木里的宣传工作一块儿做了。

小山和河边依然是我经常去的地方,相机的毛玻璃取景框里,山河之间的边防公路没有了习惯了的立体感,更像一轴水墨山水。我把相机装在三脚架,俯在取景框上,看那方寸间的风云变幻却不想按快门,常常一看就是半天且乐此不疲。

草原真正的春天很短暂,几乎是跳着进入夏季,转眼间,绿草覆盖了极目所望之处。羊羔们已经长大,可以跟着羊群四处游牧。每天清晨都会有些浓厚的晨雾在谷地中流动,薄云把雨滴恰到好处地从天空撒下,随后的骄阳再把水滴蒸发到空气中,周而往返,湿漉漉地仿偌江南。几户接羔牧场的牧民迁场到这里,新扎下的毡包雪白,在绿草地上像一个个巨大的草原白蘑。

也是活该有事儿。

早起,天上就没有一丝云彩,骄阳近近地悬在头顶,毫不吝惜地将热量尽情释放到大地上;烤到临近中午,地面蒸腾着水汽,远处的牧群隐隐绰绰,牛羊们都长了波光粼粼的长腿,好像海市蜃楼里的非兽非鱼的怪物。天际乳白色,再往上是淡青、豆绿,只有天顶碗大的一圈儿蔚蓝。

镇上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儿走动。地上的青草软软塌塌地俯在地上,熏风吹着高大的艾草沙沙作响,间或有门扇或窗扇吱呀声传来,晾洗的衣物旗帜样随风飘拂着,噼里啪啦地飞舞。狗们躲在房屋的阴凉里,半合着眼打盹儿;四周传或的鸣虫唧唧的叫声,更加映衬了午后的寂寥。

老许光着膀子,躺在土炕上鼾声大作,几只苍蝇在他脸前飞舞,被呼噜吹走再被吸回来。交换机死了一样没有动静,几个小红灯寂寥地亮着闪也不闪,看来这个边陲又被人遗忘了。我抄起相机,悄悄掩上门,到屋后找黄狗。

黄狗听到我的脚步声,机警地抬头,我吹声口哨,指指小山的方向,黄狗蹿起来,把头挤在我的腰胯旁,尾巴摇得像风车。旁边的狗们霎霎眼皮,尾巴在地上扫扫,象征地和我打个招呼,接着午休。

阳光热辣辣地烤炙着所有暴露在外面的肌肤,每迈一步,草丛里都飞出无数的蚊虫和蝗蝻,落在汗湿的脸和手臂上,麻痒难当。黄狗吐着舌头,跑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我是否跟上,抓耳挠腮地用前爪挥去停在鼻头和眼角的蚊蚋。

黄狗没从旧路上山,一头扎向崖下的小河。小河在断崖下转了个湾儿,崖壁撒落的乱石杂乱地摊在河岸上,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石缝里稀稀拉拉长了几丛高草,因为碎石硌脚,连山羊都不来这里喝水。我气喘吁吁地挪到水边的时候,黄狗已经泡在水里了,只露出头在水面上,看到我来,欢天喜地的游上岸,,一面抖身上的水,一面衔着我的裤角要我下水,一时间,水珠四溅。我绾起裤腿,甩掉鞋子,走进水里。河水很清凉,刚刚没过膝盖,脚下是大小不等的石块儿,受惊的蝌蚪在脚背上游过,痒痒的。

崖下有株弯榆树,枝如乱发、干若巨绳;树下几块乱石像安排好的桌椅。我趟着水,信步走过去。黄狗赶在我前面,狂吠着作势欲扑,一条土黄色的长蛇蜿蜒着游出石缝,缓缓地滑进深草。

看到黄狗安静下来,我也放心地坐下,周围被打搅了雅兴的昆虫们陆续接着演唱。倚在树上看天,真的能感觉到地球在旋转,大地带着树和我,极慢又极平稳地划开空气,把太阳一点点儿落在西面……

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黄狗远远地在水边寻寻觅觅,耷拉着尾巴东嗅西嗅;夕阳斜斜地照在崖壁上,一点一点的阴影,质感之强。

接下来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乡下人所说“鬼追的”。不知道那根儿筋搭错了,也许是太无聊吧。我突发奇想,攀着这岩壁到崖顶怎麽样?

我抠着岩石的棱角,试探着把脚搭上去。风化石龟裂得像堆未烧过的砖坯,错落有致并不特别难爬。很快,我已经高过崖下的老榆树。

攀在崖壁上回头望去,夕阳又下去了一大截,风掠过我的颈,簌簌的带走后背的汗水。牧场上的牛群,排了长队,缓缓地向各自的牧铺方向挪,一个个影子拉得好长;羊群挤成三角形,骑马的牧人殿后,据着长长的套马杆。毡包和土坯房里陆续飘出炊烟,牧羊犬欢快地跳过畜栏迎接主人。想来,主妇们都煮好了奶茶,摆好了奶食、肉食,准备犒劳饿了一天的牧人。

想到吃,肚子里‘咕’的响起来。接着爬吧,翻过崖顶,沿着那条小路回去,老许虽然不会煮奶茶,羊肉挂面还是有的。一海碗面,就着捡来的腌野葱,听他吹吹年轻时的风流故事……想着想着,在上面摸索的手背针扎似的一疼,手上‘誊’的攀了个空,身体努力地调整着平衡,试图重新贴上岩壁,坚持了也许几秒,或许是一瞬,橘色晚霞的天空,忽然旋转起来,人尚在空中,我就在想“被蛇咬了……”

一条又湿又软的东西在脸上蹭来蹭去,挣开眼皮,黑暗里是目光炯炯的黄狗。黄狗见我醒了,坐在一旁焦急地‘哈哈’喘气,用长嘴衔我的衣领,想拉我起来。我试着动动手脚,还没动就疼得钻心,没有具体的部位,只是一味的疼。黄狗急得直打转,忽然,耳朵一棱,窜入黑暗里不见了。

我听着虫鸣,望着头顶枝叶间繁星涌动的银河,一钩新月露出尖尖的牙,疼痛一阵阵袭来,躲都躲不开。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阳光从卷起围毡的哈那墙的空隙照进来。我的脸火辣辣的,眼皮肿的像个红枣,睁眼都很费劲。黄狗悄悄地走过来,蹲在哈那墙外,隔着菱形的木楞看我。

我听见包里有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是老许,用半生不熟的蒙语和一个人说什么,那人并不说话,只是“唔”“唔”的回应,一边用有力的手摸索我受伤的右脚。这人是个老蒙古,因为他身上有强烈的膻气和汗臭。

老蒙古用干枯冰凉的手指准确地触到我脚上最疼的那一处,我不禁叫了声,黄狗吓了一跳,一溜烟跑了。紧接着“噗”的一声、脚背上一凉,另一只同样冰凉的手擒住我的脚腕,两手一错,脚立刻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懒洋洋的暖暖的麻酥感,一股酒味弥漫在整个毡包里。

蒙古人有些奇特的技能,如“正骨”。游牧离不开马,有骑马就有落马,从风驰电掣的马背落到乱石嶙峋的地上,伤筋动骨在所难免。就有一些或祖传或自悟的正骨郎中,喷着酒气,提着各处得来的礼品,在几处苏木间行医。

我们苏木就有这么个高人。他住在一处瘦草坡上,孤伶伶的小毡包,没有围栏和牧犬。因为他没有牧群,他是个还俗的喇嘛。

以前的草原,家家信奉喇嘛教,只要有聚居的地方,就会有喇嘛庙。蒙古语里的“苏木”,本来就是庙宇的意思,因为有些蒙古地方和当年的西藏一样,政教合一,活佛就是当地的最高长官。摧枯拉朽的文化大革命,推翻了政教合一的活佛,顺手也拆毁了庙宇,驱逐了喇嘛。所以就有一些孤独的佛门弟子,凭一些别的技能混口饭吃,如箍马鞍、铲磨、正骨。

孤独的老喇嘛住的毡包又小又破,脏得苍蝇都不敢飞进去。每天,他若不行医,唯一的消遣就是用一个破麻包,装上大半包羊草末,塞进个摔碎的海碗,再搅一搅;然后坐在阴暗的毡包里,闭着眼,两手夹一根细麻绳伸进麻包,摸索碎瓷片,一会儿就能提出个麻绳捆好的完整无缺的碗来,简直比你我瞪着眼还要利落!

他正骨从不用片子,再说闭塞的草原上也没有听过片子这类黑话,全凭手摸;不用红伤药,就用一味“白酒”;或喷或揉、或擦或洗,间或在治病的同时呷一口。我后来看过他信手给我画在纸上的人的足小骨图,医科教学图谱级别,繁琐而准确;可他从不知道任何骨骼的中文、蒙古文乃至拉丁文的分类名称,一概统称为“骨头”。当然这是后话。

正骨喇嘛提着酒瓶和油炸面果子,蹒跚地走了,黄狗殷勤地送他到路上。老许坐在我边儿上,给我讲昨天我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我掉下山崖的时候,刚好落在山下的老榆树的树冠上。“砸断这麽粗的一根儿树杈子”,我艰难的转过头,看老许用手比划出茶杯口大小的样子。“脸上的伤全是树枝划的,没伤到眼真是万幸。脚先着地,琪琪格看到你的时候,脚尖都扭到后头了!”

门前一阵“簌簌”的衣声,一个晒得浅棕的长圆脸出现在木门前,黑溜溜的圆眼睛扫了我一眼,低头走开了。

我下意识地看看右腿,脚踝和小腿肿得浑圆,裤子一直撕到大腿根。“老额吉帮你铰开的,昨天肿得还厉害呢!”我尝试遮掩一些,力不从心,老许帮忙给盖好。

“黑狗大夫说了,”黑狗大夫,听听,什么级别,我心里默念,没拿我当牛治就不错了!“到下个月亮圆以前,你的脚不能沾土,你就在这儿住吧,随乡入俗,我跟上面说……” 长圆脸又出现在木门前,黄狗偎在她身边,看我。

老许拉黑眼睛进来,“嘿,小子,这是你救命恩人,琪琪格,她昨晚不去拉水车,老弟你就得让我写个报告了……”黑眼睛琪琪格挣开他的手,跑出毡包,门外传来她的喊声:“奶奶,小邮电醒了…”

奶奶进来了,白发、风干的笑脸,矮个子进木门几乎都不用弯腰,手里捧着一簸箕奶食。老许礼数十足地起立敬酒,老奶奶并不推辞,放下簸箕。双手接过酒碗,笑眯眯地用右手沾了沾,向上弹,敬天;向下弹,敬地;又沾一点,抹在额头上,敬祖先;然后喝了一口,回敬老许,老许正正衣领、衣袖,(当然是象征性的)毕恭毕敬地接过杯子,重复一遍奶奶的动作,完全没有在邮电所的嬉笑状。我屏息静望,不敢言语,再一次知道了蒙古人的礼节是如何庄重。

老许带着三分酒意起身告辞,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问题:许哥,我手…蛇咬…老许惊了一下,拉过我的手看了看,哈哈大笑:“啥蛇啊,是哈拉海,没事!回头你吃它…”转身出了包。

夏季草原的黄昏是很漫长的,太阳在离地面两丈高的地方就开始泛黄,逡巡着不肯沉下地平线。就算太阳把橘色的脸庞一点儿一点儿藏好,晚霞也会映亮西边大半个天空,和东方山边爬出来的月亮较量一番。

满月很好看,下弦月也很好看,上弦月就不那么好看了,一边胖胖、一边瘪瘪的,像支没蘸饱的毛笔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点了个逗号。老许弄完所里的业务,下午早早地来陪我,就便‘骗’老额吉一顿晚饭吃。眼下两位全站在包外的土灶边,一个抱着木杵捣舂筒里的炒米,一个用木勺翻大锅里的奶豆腐,蒙汉兼杂地唠闲磕。我闲得没事,躺在那里立着耳朵听

老许捣米一点儿都没有节奏,他不过找个家伙占个手罢了,倒是老额吉慢条斯理的木勺声伴着诱人的酸奶香气不断飘进毡包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里,知道了这家情况,老额吉的儿子是苏木的马倌,五年前的大白灾里失足落马,冻死在北面的深山里。算来是因公殉职,苏木给了这家一群牛,牛群认家,不用太费心照管。儿媳因为丈夫的去世,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了。老额吉平静的述说,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儿,我却听得脊背发凉,不知一个人在风雪弥漫的荒野冻死是个什么样的滋味。老许见惯不惊,绝口不接下茬儿,听了一会儿,转移话题,评论自己舂筒里的炒米炒的真干爽,一会儿得用新鲜的‘乌日莫’(鲜制酸奶油)好好泡上一碗……琪琪格在远处栓牛犊的木桩旁挤牛奶。

晚饭不是很丰盛,但比邮电所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氛,说句不怕酸倒牙的话,就是“温馨”。有老额吉新做的奶豆腐,又软又香,老许如愿地喝到了炒米乌日莫,琪琪格端上一个大木碗,褐绿的肉丝蔬菜汤,不是鲜肉,夏天牧民是不会宰羊的,那和汉人用青苗充饥是一样的罪孽, 汤里面是春天留下的肉干,嚼起来没有干肉的生硬,还多了一丝丝的回味。老额吉看我喝得爽快,笑着和老许说了句,老许也笑着翻译给我:“额吉说,咬你的哈拉海给你咬了……”。琪琪格掩着口笑,老许补充了一句:“琪琪格怕你脸疼嚼不动,砸了一下午肉干呢!”

哈拉海炖牛肉筋,草原夏季的时令菜,琪琪格用斧头背砸碎了过冬的肉干,代替鲜肉,创造性地煮了汤。

哈拉海,直译汉名“蝎子草”,学名“狭叶荨麻”,叶片狭长,有刺激性绒毛,皮肤接触有刺痛感,会引发皮疹。嫩茎叶可食用,镰刀钩取,盛于篮中,滚水焯之,毒性全消。炖肉凉拌皆可,味美绝伦。

琪琪格,蒙古语是花蕊的意思,也有翻译成花魁的。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比较切合花蕊的含义,个子不大,晒成浅棕色的长圆脸,眼睛又黑又大,看人的时候目光很直接,没有这个年纪城市女孩常有的羞涩。栗色的长发一丝不苟的编成一条辫子,一直垂到腰际,行动快捷又无声无息,一双手洗得通红,整天挤奶的一双手。

这时,这双手正在给毡包角落里的一头黄地白花的小牛犊喂奶,奶嘴是一只医用橡皮手套,灌满牛奶,倒是很像奶牛的乳房。“霍勒嗨髙唠……毛髙唠 ”老额吉喃喃的说,一面给老许的木碗里添酒。

酒过三巡,老许告辞回所里。老额吉在包的北面铺开皮被,招呼我睡下,祖孙俩睡在包的东面,——西面一般不住人,是供佛的。煤油灯一吹熄,月亮就亮起来了。

阳光透过哈那墙的格子照在我的脸上时,蒙古包里就只有我在了。祖孙俩早在牛圈里忙乎了。

老许每天来吃晚饭,带点儿酒或者糖一类的东西。这些农业产品,草原没有,这里的人不认为这是礼尚往来,只是习惯而已,你和我的分别在草原上是没有的,倾尽所有地招待客人,是做草原人的本分,蒙古包的木门向来就没有锁的位置,陌生人也可以任意进出,吃喝。为晚饭配个菜,老许也认为是理所应当。

也许蒙医是对的,我的脚随着月亮的变圆的脸越来越轻快。

脚好了当然要回到代办所,但是那个浅棕的枣子脸和黑眼睛老是在我脑海里转,我的脚就不由自主的老是带我走回老额吉的毡包来。

蒙古包里的杂事哪么多,随便拣起一件来就是个逗留的好借口。

她越是短暂地转脸看我一眼的时候。我越想仔细的看看那张脸。

你仔细看一个字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认识那个字了。你看一张脸的时候也是一样,明明很熟悉的五官,越看越没有印象。

琪琪格先是跟我若无其事的对视,后来就开始眼神躲闪,再后来我发现我无意扫她一眼的时候,她经常在盯着我看,我们对视或一秒,她就低下眼,却不再走开了。

平心而论,她不是佳偶,何况我在城市还有我爱的人。但是情感这种东西并非人能控制的,我自然知道这是我的借口。

我是个凡夫俗子。

琪琪格当然也会到代办所来坐坐。

琪琪格来的时候老许总是借口有事出去,然后,屋里坐着我俩,门口蹲着黄狗,六只眼睛面面相觑。

是啊,我会说蒙话了,虽然那时说得错漏百出、滑稽可笑,但学语言就该这样,先死记硬背,张开嘴,再学语法;要先从语法学,什么都懂了还是不会说。

午后,路过的牧人给我捎话。

琪琪格说,老额吉的黄母牛今早单独出去了,要我下午和她去找牛犊。

夏季是母牛产犊的季节。牛这种生物脾气执拗,驯化几千年还保留了很多小脾气,产犊的时候往往离群。于是我多了一个跟琪琪格单独在一起的理由:找牛犊。母牛往往在溪谷林边生产,找了几次我都快无师自通了,看看地形风向就差不多能判断母牛能去哪儿。

下午,带上黄狗去溪谷的路口等琪琪格。老额吉的毡包就在路口上面的草坡上,不多时 琪琪格远远地走过来。白色蒙古单袍的领口衬得小脸愈发的圆,绿色的腰带束出窈窕的腰身,栗色的麻花辫梢垂在腰带上。

这次母牛走的有点远,以前几个找过的地方都看过了,还是不见母牛和牛犊的踪影,最后终于在溪谷尽头的白桦林边找到了。母牛已经产下了牛犊,耐心的舔舐牛犊身上的黏液。我们也走累了,找个横倒的树干坐下,等小牛犊站起来。

和一个妙龄异性并肩坐在一起,是我不多的经历。风吹过白桦树三角形的绿叶子,簌簌作响;白色的树干下有蓬蓬的野玫瑰丛,花已经谢了,玫瑰果还是青的;水红的百合花星星点点缀在林中阳光碎块里;黄狗趴在树叶的阴影里打盹。

我尝试用左臂揽过她的肩。她自卫的躲了一点儿,然后就不再拒绝,软软的偎在我的肩上,风吹起她的鬓发在我脸上。我俯下头,她的鼻尖冰凉,划过我的脸。

她不会接吻,两个半张的嘴慌慌地碰到一起,磕得门牙叮的一声。

良久, 我们都睁开眼,对视一下,她挪开身体,不再看我,脸颊绯红,两只小手扭在一起。

牛犊已经站起来了,躲在母牛的腹下吃奶。琪琪格站起来,解下长长的腰带,栓住牛犊的脖子;我试图帮忙,琪琪格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黄狗止住试图抗拒的母牛。琪琪格牵着牛犊慢慢向营盘的方向走去。

暑热渐渐消退,风吹得我汗湿的后背一阵微凉。

我一个人怏怏地往回走,走得慢慢的,心中患得患失 ,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坠下地平线。

随着最后一缕阳光在草叶间消失,风骤然加大,野云四合,头顶的云朵奔马似的纵横驰骋,瞬间汇聚天顶,高高的云山直达天顶,下部灰黑,上部被晚霞映得血红,有隐隐的电光在云朵间闪亮,阵阵闷雷震撼着鼓膜。

周围没有任何生物,我冷、怕,孤零零地站在云山下,相信了天地间有真正的神灵,雷霆之怒并非虚话。

云山轰然垮塌,乌云铺开,转瞬间暴雨如注。西北的天际却诡异的霞光依旧,若无其事的看着天地间神灵的惩罚。

一夜暴雨后的清晨,浓雾从每处大地的褶皱里涌出。蒙古包的牛粪堆都被淋湿了, 雾和炊烟带着牛粪火特有的甜香迷漫在这个小镇,中午时分才渐渐散去。

中午时分还来了一个消息:上峰来电,让我回市里培训一周,明天报到。

听了这个消息我喜忧参半。

派出所的破吉普和所长送我到旗里赶火车。临上吉普的时候我还在跟所里的破电话较劲儿,对着电话里的她大喊:我明天回去,明天…电话那头传来带着滋滋电流声的回答,实在听不清。

吉普车在积水的草原路上打着各种水漂儿,泥浆四溅。所长卖力地左右打着方向盘,把车赶回正路上。下午赶到火车站时,我才想到还没跟琪琪格道别。让所长传话似乎不太相宜,只能期望老许能把消息传给她了…还没想完就被拥挤的人流带进了火车厢,隔着车窗跟所长挥挥手,似乎听到破吉普的一长声鸣笛。

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变暗,车顶的风扇吱扭着转。靠在椅背上,我幻想下车的时候看到她来接我时,我应该怎么做,握她的手还是拥抱她。想了一遍又一遍,车窗外粉红的晨曦亮了。

挤出车站,大家逐渐散去,我形单影只地站在广场上。

悻悻地去局里报道,负责培训的人告诉我:日期通知错了,培训明天才开始 。

借了门卫的电话拨她的号码,告诉她我回来了,她似乎在跟身边的谁谈什么工作的事,告诉我中午下班门口见。

门口踱了半个小时的步,她终于出现了。半年多没见,她的马尾变成了齐肩的卷发,鞋子也换成了高跟的凉鞋。

是拥抱还是握手占据了我的头脑, 我的嘴嚅嚅的发不出声。

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法回答,心里想:是啊,我怎么回来了,我为什么回来了呢?

所谓培训无非就是各种废话连篇,笔记还是要记,还不许请假。一周的时光我用净了四根圆珠笔。

培训其间,我带她回家吃晚饭。父母很高兴,她也很礼貌,大家就认为我们在一起理所应当了。父母问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就简单的说了受伤的经过,自然略过了好多事儿。

业务培训结束后有酒宴,这次我在下面练出的酒量有了用途。这个破社会就是这么没谱,你的一身本事永远没人看见,鸡鸣狗盗才是出人头地的手段。

果不其然,两杯酒就套出个情报。昨天人事大调整,跟我一批分到其他镇的同事几乎都调回了市里,居然没有我!

当下就去找人事主任。

主任当然也喝了, 先推说我在镇上工作没满一年不得调,我说其他同事也没满啊,后面那句天雷滚滚了,说: 一个萝卜一个坑,挖了你这颗萝卜你叫我哪里去找愿意去你那儿的填你那个坑,没人愿意下去你就没机会上来。

酒话当然都是至理名言。

于是,倒霉的萝卜还得回到那个坑里去。

临行去拜会她的父母,不巧她的父母都出去了不在,家里只有她和她的几个女同学,有一些话不是能当着一群人说的,她的同学们也没有告辞的意思,背诵了几句套话,我放下礼物走了。

这次回乡,觉得我好像是一个过气的话剧演员重返舞台,台词生疏,走位不当,表情僵硬。自己都感到很失败。

一个人上了夜行火车,如期到了旗里,班车司机早早的替我占了副驾驶的位置。一个在城市不受待见的人回到这里竟有了凯旋的感觉。

班车到代办所门前,我跳下车,来迎我的是老许跟派出所长。老许接过我的包,三人往屋里走,我感觉背后有个热辣的目光在盯着我。那是背后草坡上远远的毡包门口,一个娇小的身影。

酒喝的有点儿难咽,老许看出些端倪,问我咋了?我心里被那个热辣的目光盯得很难过, 就顺便用人事主任的萝卜和坑当了挡箭牌。老许跟所长替我骂了一阵人事主任的娘,一夜无事。

早上,老许漫不经心的说:我去附近转转,看哪个包杀羊了。带点羊肉去老额吉包里炖上一大锅,馋了…

半晌功夫,他就提着条羊腿跟羊排回来了。往我手上一递:去,送过去先炖上…

老许总是这样,看破的事情从不说破,我昨天的表现他肯定看出来了什么。

都知道夏天牧民很少杀羊,因为羊还没有上膘,加上刚剪过毛,皮也没人要,这个羊腿指不定他怎么预谋的呢。

抱上在市里买的酒跟水果,提着羊腿羊排,我像个杂技演员一样往坡上的蒙古包走。没到毡包前老额吉就迎出来了,琪琪格坐在矮凳木桶边上给乳牛挤奶,似乎没看到我。

我把东西送进蒙古包里,走过琪琪格身边。她一下扭过脸,我看见了两颗水珠掉在了草地上。

腿肉剔下来做肉饼,羊排剁开清炖。老额吉手把手教我用蒙古刀切肉馅,左右手各执一把蒙古刀,刀口交错,就能把羊肉一点一点的绞成肉馅…

我在包里切肉馅,老额吉在门外土灶前忙着炖肉,琪琪格提着木桶在包外不知道干什么,走来走去的就是不进包里来。我想跟她说话,但是没法打破僵局,急的额头直淌汗。

老许终于来了。 赛买诺~~ 听到他跟老额吉打招呼,老额吉跟他在包外蒙汉参半的聊天。老许拐弯抹角的说我这几天去学习了,走的急没打招呼…

他的话音刚落地,琪琪格就没声的走了进来。递给我一碗‘乌日莫’(鲜制酸奶油)又走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扭过头眼皮红红的看我笑了一下。

晚饭时分,派出所长跟吉普车一块儿都来了。大家围着红漆炕桌围坐在草地上,热腾腾的手把羊肉和蒙古肉饼配上野韭花酱。碰杯的时候,我看见他跟老许挤了一下眼,于是知道这羊肉是怎么弄来的了。

夜空不是黑色是湛蓝的,你也许不信。

还有,银河是一条真的河,涌动流淌。

夏末秋初的朔日之夜,未到午夜银河就挪到了天顶。

我们拖着条旧毛毡到蒙古包外,躺在毛毡上,看星河缓缓的西流。上学时根本没学过天文,除了北斗七星基本不认识什么星座,老师只教过地理。只好指着银河两岸的两颗星给琪琪格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她从没听过这个故事,听我讲完,问我:你说,我们家的牛也能说话吗?我当然没法回答这种傻话,只好敷衍她:可能会吧?她听后静了一会儿,幽幽的说:一年才能见上一面哦,上次你走了十天呢……

我的嗓子哽了一下,眼前星空忽然模糊了。两个人都不再做声……

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

“流星飞过的时候,给衣带打一个结就能实现一个愿望”。我哑着嗓子教她许愿,她当然很感兴趣,于是两个人认真的等流星…

等了许久,一颗比套马杆还长的流星款款滑过银河—

琪琪格转向我,握着我的手说 我刚才许的愿是……

我告诉她:傻丫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问:那你许的愿也不能说给我听了?

我点点头,她的小嘴抿成一条缝。

我心里一动,抓过她的小手,用手指在她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

我 要 陪 你 一 辈 子

刚写完,她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星星在她的眸子里一闪一闪……

“骆驼见了柳,蒙古人见了酒”! 老哥说完,一口气干掉大半杯的白酒。

我笑着问:你是蒙古人吗?

“在这片草原上生活过,感动过,我就是蒙古人了”。老哥回答。

窗外的明月穿行在云朵里,我们早就关了电灯。月光映在窗前的地板上,像一泓泉水,老哥的眼睛里有点莹莹的水光 。

爱情或者别的感情,非要有完美的结果吗?

远处有歌声和嬉笑声,那是精力充沛的驴友们还在狂欢。

我当然知道,以上的字里行间都似乎透着一个气味,在给自己的移情别恋找个捞稻草的理由。

的确,男人对待爱情,表现的更像一个动物。在雄性荷尔蒙的刺激下,在有机会就尽可能留下自己基因的本性里,可以在短短的时间内跟更多的异性献殷勤。

打上次回市区开始,我给她的信也少了,写的话也开始言不由衷,冷漠或者负罪感笼罩着我;她的信也不多,也许她也是当初的热情渐渐冷却了。共学时的浪漫已经被时间稀释,她说的更多的是单位里的人事琐事,信里我知道了她的部门有个副职出了空缺,她有意争取。

相反,我在镇里的生活与其说安逸或者可以说是颓废。

每天例行的工作,烧茶,跟老许胡扯,跟派出所长开吉普车闲逛,去老额吉家混饭,跟琪琪格学蒙语,拿着相机到处拍照。

秋天理所应当的到了。草黄了;第一场雪下了又化掉;代办所里生了牛粪火的铸铁炉;炊烟不再直直的升上天空,而是被北风横着吹散;拖拉机拉来了过冬的方草捆,在每个畜圈的北侧都垛了个巨大的立方体。

今年打草机在打过草后,草原上多了一样新玩意儿,网围栏。

这东西瞬间就布满了极目所及,草原被铁丝网跟鉄桩切成条条框框。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分草场,河边的牧地没有人喜欢,加上冬季的河水改道,网围栏的侵略暂时没蔓延到我喜欢的小河边。

同时变化的还有道路,大马力的机械设备蛮横的喷着黑烟,切去了柔和优雅的曲线,条条道路都变成令人绝望的笔直;硝铵炸药啃掉隘口的大半儿,昔日的达坂几乎低了十米,甬道两壁嶙峋的乱石,走在里面有种被噬的感觉。

一个新词,承包。

改变眼前一切的就是因为这两个字,草原从此变了模样,草原人的游牧变成了定居,草原上开始有了围栏,有了大门,有了私人的路,有了个人的水井,两个平时好的跟安达的邻居也可能因为网围栏的一尺移动打得头破血流。

我无意中当了一次变更的见证人。

各种新事物纷至沓来,国家开始大规模推广光纤通讯,国营单位职工可以停薪留职做买卖,传言允许外来户承包草原种小麦。

事实证明,不是新的事物就是好的。

陡然降低了三丈的隘口,成了风口;笔直的上坡路成了冰雪滑梯。昔日牛车都能爬上的山梁,成了天堑。

刚入冬,大雪就覆盖了草原,北风把没冻结实的雪花统统吹到达坂的甬路里,开始大家还清理几遍,但是拗不过北风的坚持,一夜之间就把甬路填平,索性都不管了。两天一趟的班车就此停运。

十一月到来年的三月,草原是静止的,每户都预备了过冬的肉食,畜群的草料,男人的烈酒。牛群的腿长,可以踏雪寻食,羊群跟在牛群后面也能混个半饱。没有班车似乎没给当地人带来什么不便。

殷实的牧户,每天赶出畜群后,就盼着有人来访,如果到了十点还没人来的话,就索性带上一瓶酒,去邻居家消磨时光。

越是临近元旦,我就越心慌,如果今年的调令没到的话,我就要在这个孤岛再待上一年。是不是眼前的老许就是我未来的样子呢?越想心里越慌,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祈祷单位的萝卜能给我叨登出一个坑来

蒙古人的灵魂是游牧的,天空和蒙古包都是圆形的,四四方方的屋子总是让人感觉不舒服。后来我看到一篇文章说,地球另一边的印第安人也有这样的看法,圆形是力量的循环,方形是没有力量的。维克多雨果也写道,悲凉忧郁的直角。

现在草原上到处都是直角了,网围栏的交汇点,道路,房屋……

老额吉家也盖了新房,原来的蒙古包却没拆掉,老额吉说,砖房唯一的好处是暖和,她坚持每天都要在包里烧茶。

临近年底了,该死的电话终于来了,老许接完电话,告诉我说,让你回总部了,调令在路上。

我听到这消息却没了该有的欣喜,一个从没想过的问题忽然让我心乱如麻。

琪琪格怎么办?

我这个无耻的城里人当时只想不负责任的逃离!

老额吉点好了奶炊,起身回房子里了,蒙古包里只剩我和琪琪格。

炉火在脚边迸出火星,锅里的茶将开未开,大气平静清冷,她的手在我的手里……

她抬起头,凄惶的眼里有隐隐的泪光。

你说你要陪我一辈子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辈子

传说中的调令终于来了,还带来了寄给我的几封信,都是道路断绝后寄来的,看来在邮局压了好长时间。

我没打开看,只是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以为能有好多东西带走,收拾到一起后才发现,不过是一大一小两个包。

还是黄白相间的车,还是跟来时一样一样的雪

大家站在路边送我上车,我没看到琪琪格。

老许告诉我,老额吉说,别让那个黑匣子带走了她的魂。

草原上以前有过这样的传说,照相机之所以能把人画的那么像,就是因为能摄魂。我打开背包,把相机递给老许,让他捎给琪琪格,老许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说,我先替她拿着。

汽车喷着白气启动了,慢慢爬上达坂,快到山顶的时候,我回头看看这个小镇,什么都没有看到,甬道的乱石挡住了一切。

黄狗还在追车,隔着玻璃我对它喊,快回家吧……

下坡的路很烂,颠簸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上了回乡的火车,依旧是夜班车,安顿好我和行李,我忽然想起了那几封信。

借着车上泛黄的灯光看这些信。

信一共有三封,一封是父母的,一封是她的,还有一封是生活在南方的大学同学的。

于是先看同学的,同学说,承包了一个关于光缆的工程,想找几个同学帮忙。字里行间充满了小人物的自豪。

父母的信很简单,问我生活的怎么样,何时能调回来,今年是否能结婚。

她的信很薄,我打开的时候忽然有了预感,信封里有几张我的照片,一张纸上潦草的字告诉我说,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很快就要结婚了云云。

我把这几封信都装回去,摆在小桌上,感觉脑浆都在沸腾。

天亮了,火车到站我没有下车,走到餐车找到车长办公席。

补票!车长摊开车票问:到哪儿?我说,到终点。车长在票上写字,我问,这车终点是哪儿?车长白了我一眼,把票递给我说,交三十八块…

———————————————————————————————————————

听到这里,我不禁问老哥:你去南方这么多年,联系过琪琪格吗?

老哥说,刚去的时候想联系却不好意思,感觉挺丢人的,后来,老许也不知所踪了,那些东西我只想通过老许给琪琪格,所以一直都没有听到琪琪格的消息。

老哥喝光了杯里的酒,跟我说,好了,故事讲完了,睡吧。

天亮了,接应的大巴开来了,不停的鸣笛。

主办方招呼大家,兴高采烈的发奖牌 ,合影。

我盯着相机,想,要是这个黑匣子真能带走灵魂该多好……

老哥背上包,没跟我们一起上车,独自走向相反的方向,那边是一片更宽阔的草原。

我坐在大巴上,看着晃荡的车窗,想昨晚老哥说过的话:

不奢求能够找到她,就想在她生活过的地方走走;

不是有个传说么,说人死后,要把自己一生走过的脚印都捡回来,走过的路,走过的河,走过的桥,当他的灵魂来到的时候,他脚印就会一个个出现,路上的,水里的都浮出来。

我想多在她生活过的地方走走,这样脚印能多一点儿,我在捡脚印的时候,也许能够看到她……

后记:

二零一五年五月,我突发奇想,故地重游。不知道当时是因为什么心理,只是告诉自己,快去快去。生怕心里另一个自己打退堂鼓。

我的车像水滴一样在边防公路上漂,收音机里不断的放: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寂寥的小镇,风呼啸着,仅有的两条街道上空无一人。我走到镇的东头,找到前一年留在这里的旧鞋。蒿丛里依然还是那一双老旧的徒步鞋,鞋窝里满是蒿籽,跟离开我的时候几乎没有差异。当看到这个带我走过两百公里的伙伴,还有鞋底的那两道深深的裂纹的时候,脚底居然有了当时的感觉。(辽宁省锦州市古塔区敬业街道 石头)

责任编辑:张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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