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地里奔向春天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生命混沌，纯粹的初始状态。

还不懂得“进门看脸，出门看天”这些世故，我们的目光还不够远。冬日里，一场已经酝酿好了即将启程的大雪将以怎样的方式闯进我们的生活里，我们更是无法预料到的。那时候，身体里永远藏着一只不安的小兽，我们从来不好好走路，尽情享受着生命奔放的快感。我们不关心风的来处，任它在耳畔掠过。

女老师是下放学生，个头不比我们高，说话像猫叫————其实，也是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课堂近尾声，忽然，包括老师，我们的目光都像被什么牵引了似的，投向窗外———噫，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在我们的目光里精灵般地飞舞。

外面一条通道般的走廊，好长，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比操场上的跑道还要长。檐下一根一根粗的杉木柱，排成了田野里的电线杆。我们挤在柱子中间，伸头缩脖，像砌成一道高低不平的墙。其实，我们对冬天没有凄厉的印象，不怕它。这场大雪飘然而至，我们只有欢天喜地，相较呆板的学习，她带来了许多变数，颜色，形状，动态，气势，还有亢奋于心的情绪。昂着头，一个个像傻子。我们看不穿雪的源头，她从密布着铅灰般的庞大的幕的后面钻出来，起先，并不很显眼，也显不出她的白，尽是密密麻麻无数的小点，无数箭头般的小点，铺天盖地，气势庞大逼人。

下到放学时分，雪停了。整整大半天啊，这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呢。我们只剩下感叹，感叹这满世界的白，相比白纸又是另一样的白，映在人的眼里，白到人的心里。操场的边沿，还有目之所及的远处，那些早被冬的寒冷剥光叶子的树的枝条，都臃肿了，像挂满一树洁白的上好的棉花条。风唱着歌，歌飘得远，远远的小丘好丰满。

有家长来了。咔嚓，咔嚓，像笨熊。有送胶鞋的，有送钉鞋的，还有送木屐的。陆陆续续，许多人回家了。也有等不到的，穿着布鞋踏雪而去。可是，我们几个不能这么干，我们家里都穷，没有多余的布鞋。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离学校也最远，约莫五六里地。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那都是逼的，除了赤脚，我们别无他法。心里憋着一股狠劲，带着赴死的悲壮，纵身一跃……那时，一股强烈的锥人的刺激，催生了我们喉咙里此生以来最尖锐的嘶喊，脚下不由得快速跳动起来。挣脱，拖拽;跳跃，坠落。热血与寒冷撕扯。没有退路，我们唯有向前。

风如刀，雪如刺。脚底的麻木，为我们减轻了刻骨的痛感。风，敲击在耳畔，比耳刮子厉害，比竹丫丝厉害，厉害千百倍。我们都眯缝着眼，眼皮和睫毛算是我们拿得出的抵御的武器。我们像是闯进一场白色的梦里。残留的稻禾的茬子，翻过的乌黑的犁波，田埂枯干的草根，拐角处的小琐碎，还有越冬的柔弱的麦苗和油菜，都被雪藏了。丰厚的白，混淆了梯田的界限，削平了它往日的层次。我们像脱缰的马驹儿，驰过这白色的大平原，又如一张新铸的犁，划过洁白的处女地。

惊呼声，不断从村庄的门户里发出来，被风从我们的耳畔带走。汪冲，大碑，上洪埠，徐家冲，周家冲……这些都是我们每天要经过的地方，它们的坐落、形状、结构，还有那村里各具特色的人畜嘈杂，都在我们心里。一场雪，让人心无旁骛，我们只在乎身处洁白世界的感觉。对，就是感觉，像婴儿初生洗礼般的感觉。当然，也还有来自脚底下的感觉，像是触到了融融春天般的感觉。多么神奇啊!难道是被雪捂暖了不成?不，莫不是冻坏了吧?抬腿看看，却见脚底红红的，脚背白白的，脚踝瘦而圆润，脉络分明，婴儿般洁净;用手摸摸，热乎乎的，感知敏锐。

寒极生暖，苦尽甘来。就是这个道理吧!带着寒冷和热气，我们各自回到家。父母并不惊讶，梅花香自苦寒来——父母比我们懂。

有习俗，是在新生儿的嘴里抹黄连，打下这个底子，以后吃什么都香;一个人，有过雪地里彻寒的磨砺，以后的路也许都是春天般的暖。

写下这些文字，窗外正飘落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透过这一场雪，我看到了那一场雪，仿佛不远，正下在昨日的门前。心里响起一首春天的歌。(王帅)